“我要问你借两样东西。”歧籍淡淡说，“你的剑，和你的身体。有了这两样东西，我就可以帮你报仇。”</p>
孩子很困惑，在他濒死的神智里，他感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诞。</p>
来杀他的人，受了他仇人的命令来杀他的人，说要帮他报仇？</p>
可是他没有选择了。对方是骗他也好，是说的真话也好，他现在又有什么力量去反对？</p>
他点了点头。</p>
他想，自己可以死了。</p>
但是他没有想到死亡竟然是这么艰难，这么漫长，这么残忍刻骨的过程。</p>
泽地近闽，泽民中有很多流传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，比如说，尸蛊。</p>
这本来是为了捕杀猛兽而产生的奇毒，在濒死的生物上种下蛊种，等生物死亡，它的尸体就被污染。猛兽一旦沾上，必死无疑。</p>
歧籍把这收集来的蛊种拨在孩童身上，孩子的死亡持续了整整三天。死时全身溃烂，不复人形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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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整整三天里，干将剑的锋刃都嵌在孩子的身体里。三天以后，原本带着雪亮光芒的剑刃，已变成奇异的黑色。</p>
“阖闾会死在这把剑下。”歧籍低头看着剑刃，说，“他必须死在这把剑下！”</p>
勾践也相信这一点。</p>
歧籍偷袭阖闾而竟然失手，让他觉得很愤怒。</p>
只要让阖闾受一点点伤，在干将剑下受一点点伤，他就会死！</p>
可是，甚至连这，歧籍都做不到！</p>
他只有寄希望于承欢。</p>
眼下吴国营帐中的骚动，让他满心寄望，他的想法已变成现实。</p>
猛然间，吴国军队里吹起了号角。</p>
王帐前的士兵，向左右走去，肃穆地排列在两旁。</p>
勾践一时间屏住了呼吸。</p>
他眼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，在众人簇拥下，缓缓地从王帐中走出。每一步，都庄穆而优美，那步伐仿佛走在朝堂上猩红华贵的地毯上，一步步走向尊荣，而不是在此刻烈焰灼灼的战场上，每一滴汗都流成了血。</p>
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落下去，落到底，落到深不可知的地方。</p>
身后传来一阵骚动，那是岐籍掌握的三万吴军中，无数交头接耳的声音。</p>
“吴王没有死？”</p>
“大王没有死！”</p>
那声音带着惊疑传播出去，而后又化作惊喜和愤怒的声浪反弹回来，一波波地，几乎要将他击倒！</p>
他咬牙，愣愣看着阖闾向他走来，站住了，展开一个优雅的笑容。</p>
“世子，久违了。”他像是想起什么，晃了晃头，又开口说，“哦，现在应该称你为越王了。”</p>
那声音是他的恶梦。</p>
他盯着他，看他深黑色的眉眼，看他高贵深邃的容颜，看他那骄傲里带着悲悯的笑容。</p>
无懈可击！</p>
他失败了。他，越王勾践，败了！</p>
阖闾又左右看看，浅浅一笑。</p>
“三万吴军，多谢越王替我照顾。却不知歧籍何在？”</p>
“我在这里。”勾践身后，有人冷冷地说。</p>
歧籍越众而出，来到勾践身边，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，又看向阖闾。</p>
“见到大王风采如昔，下臣倍感欣慰。”歧籍冷笑，“不过，大王当真毫发无伤么？”</p>
阖闾也冷笑。</p>
他走回去，从士兵中抱起一个人，以温柔的姿势抱着，回头问：“你们很意外么？”</p>
被他抱在怀里的人，是承欢。</p>
承欢紧紧闭着眼睛，双手按在阖闾的肩头，浑身抽搐。</p>
腿上长长的伤口，在汩汩地冒着血流，很快的，在脚下淤开。</p>
阖闾笑了。</p>
笑意温柔，而且快乐。</p>
“你们让他用干将剑伤我？可惜，被伤的人是他。”</p>
他以快乐的口吻说：“你们下了很重的毒是么？我会好好观赏他的死亡的。”</p>
歧籍冷哼一声，忽然产生一种全身虚脱的错觉。</p>
他这才感到，自己腹中那一箭，伤得有多深，有多痛！</p>
这该死的阖闾！</p>
他身后的吴军又鼓噪起来。</p>
猛然间，一个将军排众而出，大喝：“歧籍将军，吴王未死，我们怎么可以叛！”</p>
“吴王未死，你们就不跟着我了么？”歧籍冷笑。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，而他却追之不及。</p>
那真是糟糕的感觉。</p>
阖闾也笑。</p>
秋风细细，而骄阳依然如火如荼地，照得大地一片茫茫，但是他很冷。</p>
他其实很怕冷。和伍子胥一样。</p>
只是他不表现出来。</p>
王者是不能有弱点的，一点都不能有。</p>
他还很怕疼。</p>
像现在，下半身那麻木中微酸的痛楚，渐渐钻了上来，钻入五脏六腑，如同万蚁攒动般，那让人发疯的痛。</p>
可是他还是在笑，笑得恬静优雅，快乐从容，一派王者风范。</p>
“歧籍，你降了吧。”他笑着说，“寡人赐你全尸。”</p>
他并不指望歧籍会投降。</p>
他了解他，就像了解自己。</p>
自己叛了吴王僚，后来，自己的弟弟，同父同母的弟弟夫椒也背叛了。</p>
他从来就认为，背叛是天经地义的，忠诚才是让人惊奇的。</p>
只要你有背叛的资格。</p>
他亦喜欢玩味那种将对手逼入绝地的感觉。</p>
歧籍伸手捧腹，冷哼。</p>
“我不降。”</p>
阖闾点点头，而后，对着歧籍身后的吴军，锐声说：“歧籍叛国，罪无可恕。你们现在倒戈相向的，可以免罪。杀死歧籍的，上三阶，赏千金！”</p>
吴军互相看着，一时间，出现了一片寂静。</p>
只有远远的蝉鸣，恍如一梦地，传了过来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