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并不是……”他困难地开口，窒了一窒，才继续说，“我并不是故意要，作出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，只是……”</p>
“只是你天生如此？”阖闾慢慢地说，“我不信。”</p>
他站起，到案边取了一个小小的玉盏，又走回来，坐下。</p>
“你渴么？”</p>
伍子胥微微点头。</p>
他轻柔地将一只手叠到伍子胥的脑后，将他微微扶起一些，又将那玉盏凑近了对方色泽浅淡的嘴唇，一边说：“你父亲伍奢对你的评价是‘少好于文，长习于武，文治邦国，武定天下，执纲守戾，蒙垢受耻，虽冤不争，能成大事’。虽然也说到你的淡定从容，可没有说你是个没感情的木头人。难道他错了么？”</p>
“他没有错。”</p>
伍子胥浅浅啜了一口水，眼睛微微眯起来，阖闾意外地看到他眼中痛苦的神色。</p>
“但是你可知道，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的？”</p>
“楚平王当时囚禁了你父亲，欲杀之，又怕你和你哥哥在外作乱，因此要他召你们回来。你父亲于是说了这番话。他很了解你，知道你不会回去送死的。”阖闾笑道，“我对你的过往，也算了解。”</p>
“当时我和兄长接到父亲的信，明知道他是让我们回去送死。父命不可违，王命亦不可违。我和兄长决定，他回去，而我流亡他国，伺机报仇。”</p>
伍子胥说起这些事情，仿佛前尘往事云烟缭绕的，都已经散尽在红尘里。但是阖闾知道不是。</p>
“我一路逃到大江之侧，听到了父兄死亡的消息。那……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恸哭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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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而后你就忘情绝情到了，对自己也残忍的地步？”阖闾放下杯盏，忽然挑眉，浅笑，“但是这不足以解释你身体上的洁癖。”</p>
伍子胥皱眉。</p>
“你想听我说什么？”</p>
阖闾深深看进他色泽透明的眼睛里去，“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了。无论你的理由是什么，只要我改变最后的结果，不就好了？”</p>
他忽然伏下身。</p>
伍子胥只觉得自己手指尖传来轻柔的呼吸，而后，一个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上面。</p>
他惊了一惊，下意识地缩手，阖闾却抓住他的手腕，用力虽然不大，他却挣脱不得。</p>
他宁愿相信这挣脱不得，是因为自己身体的虚弱。</p>
“你看，这并不可怕。”阖闾柔声说，“还是你如此憎恶我，憎恶到连一点小小的触碰都不可以有？”</p>
“不，不是这样的。”伍子胥艰难地说，“我并不是憎恶你……”</p>
“那么你是憎恶你自己了？”阖闾轻笑，“你依然纠缠在过去的记忆里。身为楚臣而叛国灭国，这冲击对你太大，以至于你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？”</p>
伍子胥再度默然。</p>
“子胥……”阖闾轻声呼唤他，“我知道你志向高洁。你自己也说过，当年对楚国的出兵，对楚王的复仇，是‘倒行而逆施之’。你明明知道还去做，因为你必须复仇，才能让你心中的恨和绝望有一个宣泄的出口。”</p>
伍子胥抬目，望向他，那眼神里有一种猝然的醒。</p>
“但是你当年所作的一切，都和你的志向完全抵触，你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洁的，然后更进一步的，认为自己也是，所以你才拒绝任何人的接近，包括我。”阖闾柔声说，依然执着他的手，“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。是你放开的时候了。”</p>
他轻啄伍子胥的手指，这一次，对方没有挣扎。</p>
“为你自己活下去，不好么？”</p>
伍子胥茫然看向他。</p>
阖闾的薄唇边勾起一个信心满满的笑。</p>
“楚国已经退兵，明日我就率军前往泽地，和末支、歧籍夹击越国。”</p>
他的吻轻柔而频繁地落在那只手上，虔诚而细密，那柔软与温暖让伍子胥产生一种泫然欲泣的错觉。</p>
“光……”</p>
他不知不觉间呼唤对方的名字。</p>
“嘘……”</p>
阖闾抬眼看着他，微微一笑，又低头，在他手腕上，印下深长的一吻。</p>
嘴唇上传来的触感奇异。</p>
淡蓝色的脉搏，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着，一下，又一下。</p>
“等我回来。”阖闾悄声说，“我会带着最好的礼物来见你。”</p>
3</p>
秋风渐起之际，越王允常的死讯，终于再也遮掩不住。</p>
越王允常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。</p>
为了掩盖他的死讯，等待世子勾践回来即位，他的尸体被用药材护着，秘密地藏在宫中，只放出消息说他病了。</p>
越国朝廷上下都陷于极度的恐慌中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