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乌蓬的船只从上游，一路“咿咿呀呀”摇着橹，靠近了。船家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，笑着问：“公子，新鲜的菜，要一点？”</p>
他茫然看向船家指着的船舱，才发现这是艘运载乡间瓜菜入城的船。船家的女儿也从船舱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，满含期许看着他。</p>
他一时冲动，真想掏钱把这一船的菜都买下来，伸手入怀，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，只好摇摇头。</p>
船家的眼光里立刻渗了丝丝失望，但还是笑着和他招呼：“那公子走好了！”</p>
承欢默然点头。</p>
真的，自己需要走好了呢。</p>
这宝贵的自由，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意想中的轻松。仿佛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失在脑后一般。</p>
他站在河边，低头看水流潺潺地经过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，自己究竟在挂念着什么。</p>
也许，离开这里，就是把所有的仇恨和爱欲一起抛下了。那有什么不好？</p>
他忽然想起外馆的勾践兄弟，无论如何，他们对自己尚算不错，如果自己决定要远离王宫，也应该去打个招呼，辞别一声吧。</p>
踏入外馆的一刻，承欢忽然一凛。</p>
眼前的一幕，让他全身都瞬间绷紧。</p>
庭院中，依然是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的地面。只是，有一队士兵正沉默着，拖着数具尸体走过。</p>
尸体流下的血迹已经半干，拖在地面上，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像写着些奇怪的符号，那淤结的黑红色泽如远古神祗的笑颜，开在默不作声的石板地上。</p>
忽然有人走向他，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冷硬声响。一个将士站在他的面前，傲慢地从上到下打量他，问：“你是谁，和越国有关系么？”</p>
承欢觉得一阵酸冷的味道从牙齿后面泛出来。他咬了咬牙，向对方扬了扬手中的令牌。</p>
将官看向令牌，神色变了变，立刻躬身行了个礼。</p>
“这些……”承欢问，“这些人，为什么被处死？”</p>
“大人，他们是越国世子的随从。末将是按照大王的命令，将他们处刑。”</p>
“那世子勾践呢？”承欢急忙问。</p>
将官摇头。“末将不知。”他说。</p>
承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外馆的。远处天平山的花树应该是开得极盛吧，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飘来，不知不觉中和了血腥气。</p>
那种沉甸甸的气息像铁块一样，在你掌握到死亡本质前就会占据你的胃部，让人难受并进而呕吐，幸而花香无处不在，死亡也变得不那么狰狞。</p>
承欢忽然想起阖闾宫中那些永开不败的花朵。</p>
他冷冷地笑。</p>
难道阖闾，也害怕这种血腥的气息？</p>
茫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移动，他手里依然攥着令牌，一瞬间，真有把它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。</p>
忽然，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。</p>
承欢猛然回头。</p>
是扶馨。</p>
已经换上便装的扶馨，紧张地看着四周，向承欢作了个示意的手势。</p>
承欢随着他进入一间小小的茶舍。</p>
两杯清醇的茶水端上来，扶馨环顾四周，才小声地说：“我看见你从外馆出来，才一路跟着你，不然的话，今时今日我也无法去宫中找你！”</p>
承欢低头看着茶杯，问：“到底是怎么回事？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？”</p>
扶馨叹了口气，低声说：“我也不知道，昨夜王子忽然被急召进宫，随后卫队就来屠尽了所有越国的随从。我一看不妙，幸而自己是吴国仆役的身份，就找机会溜了出来。”</p>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吴王要杀越国的人？”承欢困难地开口。</p>
“不知道。”扶馨痛苦地皱眉，“如果世子在，他一定可以告诉我们。”</p>
承欢忽然抬目。</p>
“是了！”</p>
“是什么？”</p>
“阖闾在对泽地用兵。如果他这时候忽然抓了世子，又杀光了外馆的越国人，说明——他也要对越国用兵了！”</p>
话一出口，他猛然感到懊悔。</p>
——他毕竟是吴国人！</p>
扶馨听到这句话，眼睛猛然亮起来。</p>
“承欢，你真的很聪明！”</p>
他伸手，在桌上抓住了承欢的手，紧紧握着，诚挚地问：“对了，你可以自由出入宫廷，一定能够帮我找到世子的下落，是不是？”</p>
承欢摇头，迷惘地说：“如果吴越之间要开战，那么……我不知道，该不该帮你找到世子。”</p>
扶馨紧抓着他，力道之大，几乎要把他指骨握碎，厉声道：“你一定要找到，一定要帮我们！没有世子的话，越国必亡！”</p>
承欢低低呼痛，用力抽回自己的手，皱眉问：“为什么？如果要开战的话，一个人的存在与否就可以左右战局么？”</p>
“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。”扶馨阴郁地说，“越王允常病逝了。”</p>
他猛然抬眼，哀求地看着承欢：“我王病逝，现在国内密不发丧，只等勾践王子回去即位。这时候如果出了什么意外，这场仗我们不打就已输了！”</p>
承欢看着对方，忽然想起，越王允常，也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啊。</p>
他不禁说：“你不要难过。”</p>
扶馨摇头。</p>
“我来不及难过。”他简短地说。</p>
承欢想了想，又说：“我可以帮你找勾践。但是，我是吴国人，所以其他的，我不能为你们做了。”</p>
“你可还记得阖闾怎么对你？”扶馨紧盯着他，低低地说，“你又记不记得，你的姐姐怎么死的？还有刚才外馆中那遍地的尸体……如果越国亡国，你能不能告诉我，数百万越民会有怎样的下场？”</p>
承欢紧抿了唇，不能回答他。</p>
檐外忽然电光一闪，而后随着由远及近滚动的雷声，暴烈的雨点倏忽而来，瞬间打得天上地下，一片汪洋。</p>
远远的黛青山色，在苍茫的雨水里，再也看不清。</p>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</p>
泽人漫理，在历史上也有只言片语的记叙。</p>
不过纵观历史，这个民族和这片土地，也的确只有这么只言片语的痕迹。</p>
弱者如草，生命如蚁，音如蚊。</p>
</p>